一九七三年十一月二十日,我们这批下放的乘着大卡车到了南门就各奔西东了,有去西线的到马步四里亭青年队、大桥清城青年队、深塘青年队等,去东线的有到鹅峰大窝里商业局五七农场青年队、鹅峰布塘青年队,三兴杭桥青年队、白良青年队、罗城垴子上青年队等等。我开初是分到三兴杭桥的,后来可能是商业局向县里要求,他们农场需要劳动力,于是就组建了农场青年队,而我不知怎么就临时调整到商业局五七农场青年队来了。这也是时也命也,大窝里离县城大概才七、八里路,如果是分到山区偏远地方就会绝了老命。
农场的人早就为我们准备好了住宿的地方,在一排平房里,每间房住2—3个人,床铺比较简单,两张凳上面搁一张大概三尺宽的竹板床,上面已经铺上了厚厚的稻草,我们把席子摊上去,软软的很舒服,满房间都是稻草的清香。后来又搬到了马路边原来一栋商店里,有三穿长房一间大厅,旁边还有一坡水的厨房和洗澡间。
商业局五七农场与鹅峰公社益莲大队隔着马路相望,有会议室、食堂、几排住宿的平房,还有仓库、篮球场、猪舍等。常驻人员只有10来个人,除了耕作农田和旱地,还要经营一个鸡场,平时每年接待几次商业系统到这里培训的学员。学员要参加业务培训,劳动时间少,单靠农场10来个人怎么作得了这么多田土?这大概是这里要设一个青年队的原因。
我们青年队有队员20人,七女十三男。那个时候下放可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,我们之中有普通工人子弟,有社会青年,更有老红军的女儿、法院院长的儿子以及好几个科级干部、机关干部的子女,充分说明当时这些领导干部不玩权、不走后门,不把自己的子女留在城里,可见那个时候的干部思想多么纯正,这要是换到九十年代以后是根本不可能的事。而作为领导干部的子女,不摆谱、不撒娇,二话不说跟着下放,这也算是难能可贵了。
农场分给我们20多亩水田,几十亩旱地,十来亩桃林,由我们自耕自种,自食其力。对于农活,插秧收割我们在学校就做得很溜,但扶犁打耙播种育秧是绝对不会。好在县知青办给我们派来了一个姓辛的老农,农场林水根场长又是个作田能手,附近的人们都叫他“掌作”。而我们第一年和第二年的带队干部谢荣乐、杨长生,虽然他们分别是县劳动局的副局长、县委组织部副部长,但都是地道的农村出身,对农事都很懂。后来,我综合他们的形象和下放知青的故事,写了一首歌词《老农》,发表在江西省音协1994年第九期《心声歌刊》上。“记得当年下放在岭东,知青办给我们派来个老农。黑黑的脸膛粗糙的手,还有一张闲不住的口。他教我们桐子不是青苹果,他教我们麦苗不是嫩韭菜。我们的笑话闹了一个又一个,他的经验传了一代又一代。 记得当年下放在岭东,知青办给我们派来个老农。长长的大手巾围在腰,泥里水里带着我们走。踩他踩过的脚窝觉得很温暧,听他说说过去总是很感慨。年节里忆苦饭吃了一餐又一餐,我们在岭东呆了一载又一载。 算起来离开岭东十年又八载,不知道老农如今在哪块?真想回去再看看他,同睡一个被窝再吃一顿野菜。”在他们手把手的传帮带之下,大部分男队员基本上都学会了扶犁打耙等整套耕作技术。农活是重体力劳动,好在我们在学校挑沙子、在家里斫柴做小工练出了体力,担牛粪担大粪下田不会感到很吃力,就连我这个小个子也一样担着满满的一担大粪,少说也有七、八十斤,走一里多地泼到田里去肥田。高中毕业后,我的身高也突破了一米五,要是还像初中毕业那时一米三九,说得不好听人都冒粪桶高,哪里还挑得起粪!在这里一切都靠自己,没有谁来为你代劳。你要在这个大家庭生存,就得挺起腰杆承受劳动的重负。肩膀肿了腰压酸了,就像狗一样躺在草地上喘口气,等恢复了一点体力,又爬起来继续做。就是女队员也只有在那几天才能得到照顾,分派到旱地做事或者到厨房下帮厨。
后来,县里给我们分配了一台手扶拖拉机,耖田和整田基本上都不用牛了,不但减轻了我们的体力劳动,而且大大加快了进度。不过,最要命的还是“双抢”,头上太日头鼓鼓,脚下是水和泥浆。割下禾摞成一堆一堆,然后拖着桶房去打。“嘭—啪—嘭—啪”,稻把打在禾夹上发出沉重的声音,胸前满是禾杆上溅出来的泥水,一个人就像花老虎一样。为了抢收抢种,我们每天都要做到墨夜七、八点钟才会收工,这时候还要担着一百多斤重的水仔谷回队里,田塍路都几乎看不清了,在稀稀朗朗的星光下,只能大概看到一点影子。我踩着溜滑溜滑的田塍,眼睛又近视,只能凭感觉一步一步缓缓地往前挪,脚趾紧抓着泥地,生怕滑倒,等到了大路上才放下担子喘口气。捱到“双抢”结束,像我这样不经晒的人都成了非洲黑人一样,皮肤好经得晒的过几天又恢复了桃红花色。之后田里的事不多,也就是耘禾、开沟、撒草籽、秋收等一些比较轻松的农活。地里除了蔬菜要经常管理,其他也就是锄花生、挖花生,割番薯藤、挖番薯,平整土地种油菜、蚕豆等。后两年,到了冬天,我基本上都被安排给桃树剪枝。由于原来这里的桃树总是落果,几乎没有收获。我们来了之后,农场就把桃林交给我们管理。
一九七三年冬,我们请了县园艺场的龙师傅等人来剪枝,队里派我去学,后来县农业局在罗城办果树修剪培训班,队里又派我去参加培训。所以,这十来亩桃林后来就由我来伺弄。按照园艺场师傅教的修剪之后,加上松土施肥,打药杀虫,这片桃林终于结果了。在采摘前半个月,怕人偷桃子,我们除了白天巡查,晚上还派人轮流守夜。躺在桃林的草地上,望着星空,嗅着桃林里散发着香味的空气,想着自己的劳动即将有了成果,心里难免有那么一点点激动。 桃子采摘下来。除了分给每个队员和送给农场、商业局有关领导之外,我们还拖了几百斤到万载街上去卖。买的人无不夸赞说从来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水蜜桃!我至今都还回味无穷。大家的辛勤劳动有了回报,一九七四年底,我们每个人分了十几斤猪肉以及花生、番薯回家,家里父母还是显得比较高兴,看到下放的子女长高了长壮实了,吃的不但不要家里负担,还有拿回家来,那是从心里高兴呢!
我们成了纯粹的农民,只是菜没有农民种得好,往往接续不上。有时候没菜吃,就用米汤放点油盐加点辣椒酱油熬一下得菜,要不就切番薯丝加上大蒜辣椒炒来当菜,还是吃得津津有味。我们也会到老表家里去买糯米蒸糯米饭或打麻糍吃,或者到布塘村那边去买扎粉吃。其实万载的扎粉都是一样的制作方法,现在的人只知罗城扎粉,不知万载其他地方也会做。那时候都是用传统又常规品种早稻米做扎粉,做的时候既不会粘筛,煮或炒起来也不会碎,现在如果是用杂交稻做就会碎。很多人都知道这个诀窍,但是现在传统常规早稻都被淘汰了,种子都没有了也没办法。 “双抢”期间,新米出来了,那白花花的米饭真香,没菜也能吃两碗,正是长身体的时候,又是体力消耗最大的时刻,我就曾经一餐吃过一斤二两米,足足有三大碗,还觉得意犹未尽。
没事的时候,我们常常到离我们二、三里远的布塘青年队串门,都是一届的同学,互相都认识,看看他们过得怎么样。晚上,也结帮到附近村子里去看露天电影,然后踏着月色回去队里。那时候的文体活动,都是自娱自乐,农闲时男队员在场部打打篮球,有时候还会到鹅峰中学去比赛。女队员喜欢唱歌,有几个还唱得很好,听起来挺有专业水平,两本《战地新歌》基本上都被她们唱会了。还有的队员吹笛子、吹口琴,吹得馋水噼潎,面子鼓鼓,也是苦中作乐。有一天,我们到鸡场去担鸡粪,经过鸡场场部,一条刚生了狗崽的母狗突然窜出来追着我咬,在我左腿肚子上连咬两口,一时鲜血淋淋。主管鸡场的林副场长见状连忙跑过来把狗打开,随即从煤炭凼里抓了一把煤泥往我伤口上搽,说黑东西可以消毒。尽管他们说不是癫狗,但我当天还是到县防疫站去了,连续打了十五天狂犬疫苗才放心,由于煤炭没有洗出来,至今腿肚子上还留下了两条蚯蚓状黑黑的伤疤。
1974年底,带队的谢荣乐副局长回单位去了。1975年换了县委组织部副部长杨长生带队,到年底也回去了,其实带队干部也不是每天都呆在队里,他们还要做好单位上的一份工作。老农也按县里的规定走了。这两年期间,队里也陆续有人参军,有人被招工到煤矿、供销社工作,有人被推荐上学,有人转到别的青年队去了。我虽然也参加过当兵和煤矿招工体检,但都因为眼睛近视而没有录取。
1976年以后,青年队就完全靠自己管理,剩下的人已经是人心涣散,大家都在为自己的前途担心,惶惶不可终日。
自从下放以后,我坚持了业余写作,主要是写现代诗和歌词(前期主要与张新文同学合作歌曲)。基本上每周都要跑一两趟县文化馆(这里要感谢林水根场长,我经常借他的自行车骑到县里去,要是他不在就只能冒险爬路过的拖拉机回去),把稿子面交给陈宏德和易定国老师,当面向他们请教。务前街文化馆门口两边各有三个橱窗,作为县里文化部门的宣传阵地,经常会把作者的作品刊登出来,我的作品也经过老师的指导得以在那里经常亮相,路过这里的人们不时会停下来驻足浏览。是以几十年以后,人们还记得这些作者的名字。1975年我参加县委党校理论学习班,在大会上都是用诗歌的形式发言,引起了会议的关注。由于间或会参加文化馆和地区(市)文联的业余作者培训,我的文学素养逐步有了提高,从1975年开始便经常有作品在地区刊物发表,冥冥中这些都为我以后改变命运和职业生涯打下了基础。
1976年9月的一天,我回家走到双虹桥头现在街心花园前,突然听到广播筒里响起了哀乐,随即传来毛主席逝世的消息,一时间,街上的人都停下了脚步,驻足聆听,脸上都是肃穆悲痛的表情。我看到很多人都捂着嘴巴无声地在抽泣,我也鼻子发酸,默默地流下了眼泪,心里慌乱起来,没有了毛主席,国家怎么办?我们怎么办?
当然,国家的事情不是我们底层的小老百姓能操心得了的,我们老百姓的命运也只能随着国家的命运改变而改变。
伟人已去,但我们还得活下去。在城里呆了两天,我依旧要回青年队。在家里吃过晚饭,我和另一个队友相约上路,从东门出城,经过鹅峰供销社,沿着这条不大不小的老路走到大畲口就可以上大马路。其中要经过几个山坳才到达小岭亭,从小岭亭下山才到大畲口。顾名思义小岭亭就是一个山岭上的过路亭子,过去这里的山岗上林木森森,风景优美,斫柴的人经过这里都会在这里歇歇脚,唱唱山歌,因而古人把这里定为万载古八景之一“小岭樵歌”。传说旧社会这里在月黑风高之夜,常常会有“打闷棍”(就是拦路抢劫)的人。我和队友扛着一只箱子,经过这里时已经晚上八点多钟了,一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碰到,四周静悄悄的,没有月光,到处是墨黑墨黑的,风吹得松树呼呼响,树丛里好像随时都会窜出人来。我们两个都十分紧张,寒毛都吓得站起来。我悄悄地对队友说,等下万一有打闷棍的,我把你的箱子保护好,你就拿扁担捅得去。我们一步一步往前挪,大气都不敢出。所幸“打闷棍”的终究没有出现,我们平安地下山,来到了大畲口马路上,紧张的神经才算松弛下来。
我想或许是祖宗保佑吧,小岭亭那边松林里,曾经有我祖父的墓地,还是灰沙抹的,像个馒头形状,父亲带着我去扫过几次墓。最后一次去却遍寻无着,可能是造林的人把墓平掉了。
此时青年队就剩下三、四个人,就在这对前途几乎绝望的时候,好消息从天而降,我父亲在县建筑公司争取到了一个补员名额,通知我去县里参加体检。可是不知是商业局还是哪里作梗,竟然还通知我一个队友也去体检,竞争这个补员。我心里就纳闷了,他又不是建筑公司的子弟,凭什么跟我竞争呢?何况补员是照顾本单位多子女无子女或少子女参加工作的家庭,我家里是十个兄弟姊妹,只我哥哥参加了工作,怎么样也得我去啊!最后,建筑公司江宗淹书记和汪庚生经理主持正义,尽管我的体检表上医生注明“不适宜高空作业”,还是录取我进了万载县建筑公司。至此,我终于结束了三年多的知青生涯。
本文作者:胡 学 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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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万载文旅